9.12.10

上海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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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当代中国人喜用“时尚”一词,其实“时尚”的先驱是“时髦”, “时髦”的发源地在上海。“时髦”一词是晚清时在上海叫响的,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在全国通用,因为改革开放在服饰等领域带来又一轮创新之风。从上世纪末开始,国人才改口常用“时尚”一词,可能觉得更高雅一些吧?“时髦”一词作为“上海制造”,据乐正先生讲解,最初是上海人对乔装打扮、穿着时新的妓女、优人的称谓。如果为上海文化寻找几个关健,“时髦”不可或缺的,它甚至可能是与上海市民生活联系最紧的一个关键词。在旧中国所有城市中,上海是最追求时髦的,本身也是最时髦的。而在时髦的上海人中,最时髦的是妓女,上海的时髦一度由妓女领导的。】

旧上海■ 洪烛

上海的前世今生全加上,在中国历史上也只是个小零头。其实际的建城史或说发家史不仅跟北京、西安、洛阳、开封等古都没法比,比美国的历史可能还要短一些。它是凭借欧风美雨而诞生的混血城市。甚至可以说,没有鸦片战争及其后签订的《南京条约》,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上海。上海为全世界所知,早期的标志是租界,那是上海中的上海。老年人总说:上海几百年前只是黄浦江口一座小渔村。由于洋枪洋炮破门而入,上海像是吃火药长大的,摇身一变登上世界舞台,成为中国仅次于北京的第二大城市。上海初创时被称作冒险家的乐园,因为各国的江洋大盗与金融寡头都想染指上海滩。打鱼晒网的村姑,就这样变成“铁蹄下的歌女”,强作笑颜。上海最早的表情很有屈辱的。举世惊叹的所谓“海上繁华梦”,撕破了外包装,不过是一段血泪史。上海用血泪洗刷着自己。看惯了上海霓虹灯下的浓妆艳抹,人们想不起她素面朝天的样子。

北京、南京等等,都适合加一个“城”字。偏偏上海习惯叫作上海滩。称之为“上海城”极其勉强与拗口。上海作为县城时原本有城墙的,可惜没法设防,挡不住炮弹,也挡不住仁丹,上海街头巷尾仿佛一夜间贴满“仁丹”之类广告。上海滩,上海滩,这个“滩”字形容得准确,舶来品登陆,冒险家抢滩,上海成了临海而立的大舞台,演的都是热闹戏,让人分不清哪是演员,哪是看客。上海滩上鱼龙混杂的外来人口,不能说每个人心里有底,至少都觉得自己有戏吧?不爱热闹、不爱凑热闹的人,哪敢来闯上海啊。在那年代,闯上海才配叫作闯世界啊。

上海的夜生活曾经领中国风气之先,按道理,南京等城市早就有局部的夜生活,比如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”,但那毕竟只是局部,不像上海,被称作“不夜城”,灯火辉煌呈倾国倾城之势。上海的黑夜比别人的白天多,上海的黑夜比别人的白天长,上海的黑夜比别人的白天还要亮、还要灿烂,因为有通宵不眠的灯光。上海的黑夜,比别的地方的白天,玩的花样还要多,玩的劲头还要足,真是把夜晚当成另一个白天来过。上海的黑夜不黑,上海的黑夜很亮堂,上海仿佛根本就没有黑夜,没有过黑夜,永远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。上海是醒着做梦的。上海,在梦里醒着。

我记得有两部描写上海的长篇小说,一部是茅盾的《子夜》,一部是周而复的《上海的早晨》。好像是分别讲述上海的梦与醒。上海的梦与醒分不清楚的,她的梦就是她的醒,她的醒又陷入了新的梦,好像在梦着其实是醒着,好像在醒着其实是梦着,永远在半梦半醒之间跳着摇摆舞。与其说上海从来不曾醒过,莫知说她根本没有梦,上海那著名的夜色,好像浪漫得不能再浪漫,其实现实得不能再现实。上海是全中国第一座现实主义或者说实用主义的城市,西化的城市。伴随次第燃亮的霓虹灯一起闪烁的,是各种商品的广告,是递升的数字,是操纵着大盘的“一只看不见的手”。上海,最先把金钱当作上帝,当作夜间的太阳。以此照明,上海才成为旧中国的“不夜城”,沉浸于通宵达旦的狂欢。

电的发明,使上海在中国所有城市中最早受益。这是最重要的舶来品,构成上海的灵魂。我猜测上海在旧中国是最先全城通电的。让人想起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一首诗:“我歌唱带电的肉体……”上海正是在歌唱中越来越亮的。有了电,夜上海才越发有了精神,并且以“不夜城”为骄傲。先是有了电灯,招来飞蛾扑火般的逍遥客,接着有了播放舞曲的留声机,有了电话、电报,有了黑白电影,有了有轨或无轨的电车,有了被霓虹灯放大了的商业广告……电所代表的西洋文明,给上海注入了兴奋剂,使她狂歌劲舞,彻夜难眠。秦准河的桨声灯影,面对上海滩的霓虹与汽笛,顿时显得小巫见大巫。

当大多数中国人尚在皮影戏中怀旧时,上海人开始看电影。当晋商、徽商坐守钱柜生怕肥水外流,上海人开始炒股票。当丹士林布旗袍尚在一统巾帼江山,上海有了不逊色于巴黎的时装表演。小小的上海屋檐下,有着大千世界的缩影。旧中国最先是通过上海与世界接轨的。

海子诗句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,用来形容上海也很合拍,这座中国最大的滨海城市,不仅面朝大海,而且背靠长江。作为中华文明两大母亲河之一长江的入海口,上海目送着它消失在浩瀚的太平洋里。上海,长江最后告别的一座城市。又是《南京条约》中开放通商的五口之一,最先被西洋的坚船利炮撞开,不得不敞开怀抱,迎接席卷面来的海风海浪。西风东渐,不知是否使上海春暖花开?至少,它变得越来越洋气了。从四面八方抢滩而来的冒险家,豪赌成功,纷纷成了暴发户,而又一掷千金,弹冠相庆,使上海滩不仅潮涨潮落,而且流金泻玉。有洋泾竹枝词感叹:“香车宝马日纷纷,如此繁华古未闻。一入夷场官不禁,楼头有女尽如云。”还有人震惊于上海巨变:“孤冢荒郊,尽变繁华之地,层楼高阁,大开歌舞之场。”“华屋连苑,高厦入云,灯火辉煌,城开不夜……”

上海有一家老电影叫大光明。上海从晚清国破之时,开始大放光明。这真是怪事:国家不幸商家幸。1890年12月1日《申报》记载:“古称西湖为销金锅,以我观之,沪上一隅其销金不较西湖而十百倍哉?……今之人囊满而来,裘敝而去,久居沪上必致狼狈不堪。”在上海异彩纷呈之前,中国的温柔富贵乡非苏杭莫属,可风水轮流转,上海滩一夜之间抢了西湖的风头,成为新一代的人间天堂。这座新天堂彻底是用钱堆起来的,它所谓的大光明也都是用钱烧起来的。上海火了,它的不夜天照亮了更多人的淘金梦,使他们慕名而来,因为在当时传说中,上海是一个“积锱铢之金而泥沙用之”的地方,说白了就是挥金如土。

同治、光绪年间,上海最火的六大中餐馆是“新新”、“同新”、“复新”、“泰和”“哺五房”、“庄新”,排满富豪名宦的流水席,以至民间吟唱起这样的竹枝词:“万钱不惜宴嘉宾,朝上同新暮复新。”夸富争奇者大有皇帝轮流做,今天到我家之傲气。《申报》形容这六家菜馆长年“朝朝裙履,夜夜笙歌,红酒绿灯,金迷纸醉,逞豪华者即令日食万钱犹嫌无下箸处”。山珍海味,玉盘珍馐,只当逢场作戏的调剂。当时人皆称铺张浪费的奢侈之风是从上海滩刮起来的:“人们追求体面消费的风范,只要稍有可能,便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具有高贵的上流社会气派,并且相互间不断攀比竞赛,一般平民身居其地,虽欲不奢侈也势所不能。”(引自乐正《上海人的社交实质和消费性格》)

由此可见,上海是旧中国最虚荣的一座城市,甚至以虚荣为荣,那时的上海人正是凭着这种虚荣心混世界的,畸形的价值观居然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动力。给外界的印象,上海人不仅会赚钱,而且会花钱,懂得享受物质的快感。凡事讲排场,更多的是出于爱面子,上海人从那时起就比别的地方的人更爱面子,更乐于赢得别人羡慕。这种遗传基因估计至今尚未灭绝。

当代中国人喜用“时尚”一词,其实“时尚”的先驱是“时髦”, “时髦”的发源地在上海。“时髦”一词是晚清时在上海叫响的,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在全国通用,因为改革开放在服饰等领域带来又一轮创新之风。从上世纪末开始,国人才改口常用“时尚”一词,可能觉得更高雅一些吧?“时髦”一词作为“上海制造”,据乐正先生讲解,最初是上海人对乔装打扮、穿着时新的妓女、优人的称谓:“后来喜看时新衣装的人越来越多,时髦两字就不再为妓优所专有了,时髦的词意内涵也丰富起来,在晚清时期,用时髦两字来形容上海人的消费性格是极为恰当的。因为上海人在消费方面不仅追求华贵,而且更看重款式的时效,他们天生喜欢标新立异,变幻花样,华贵能引起社会的敬重,时髦也能招徕人们的艳羡。”

瞧,那时候上海人就懂得“吸引眼球”的方法及其重要性了。

早在1877年,《申报》发表《释时》一文,剖析上海人的时髦是一种喜新厌旧心理,“此邦之人狃于时尚,惟时之从,一若非时不可以为人,非极时不足以胜人,于是妓女则曰时髦,梨园竟尚时调,闺阁均效时装,甚至握管文人亦各改头易面。口谈时务以欺世子。”上海人酷爱时尚,而且永远比别的地方快半拍,不满足于“与时俱进”,表现得更为主动,乐于提倡与引导,领风气之先,一旦赢得各地仿效,随即再创新再求变:“上海风气,时时变更,三数年间,往往有如隔代。”(吴趼人语)

1987年《申报》就注意到“沪上习俗之标新立异,更亦无常”:“以沪上求时新其风所较别处为早,其交易较别处为便 ……凡诸不同者,不待两三年也,有一岁而己变者焉,有数月而即变者焉.。”

如果为上海文化寻找几个关健,“时髦”不可或缺的,它甚至可能是与上海市民生活联系最紧的一个关键词。

在旧中国所有城市中,上海是最追求时髦的,本身也是最时髦的。而在时髦的上海人中,最时髦的是妓女,上海的时髦一度由妓女领导的:“20年前,良家与妓女犹有分别,今则一衣一饰妓女任意倡率,花样翻新。良家即从而步其后尘,惟恐稍有不合,必使一肌一容尽其极妍,使见者莫辨其为良为妓而后己。”(1989年《申报》)

乐正先生讲过个小故事:“1895年间上海女装还崇尚淡素,第二年由于名妓林黛玉、林同英等人各着大红织金衣一件,于是租界中的烟花子女衣色顿为一变。是年秋季,大红大蓝,金钱织绣便成为上海女子的流行色。”研究上海早期的时尚潮流或服饰演变史,无法忽略妓女这一特殊的社会阶层。【待续】

上海的时髦一度由妓女领导的? - 洪烛 - 洪烛 《老北京人文地图》洪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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